第7章 香煎鳕鱼

“阿志——”

赵美琪守在会议室门口踱来踱去,一直在等他出来,三人对垒的局面不是没有预见,可依旧是意料之外的慌乱不安。

当那个熟悉决绝的身影终于无视走过,她再一次鼓足勇气轻唤他:“许远志——”

姓名的主人停下脚步,没有回头。

“能请你喝杯咖啡吗?”

两人一前一后走进Costa,许远志坐在早上相同的靠窗位置,点了相同的摩卡。

四目相对,相顾无言。

“你没怎么变……”

赵美琪抿了口红茶,不敢看对方的眼睛,其实她忍住了后半句没说,她清楚自己没有资格。

“在你眼里,我一定是个贪慕虚荣、为了钱不择手段、出卖□□灵魂的可悲女人,恨我也没关系,我不在乎。”

“那你在乎什么!”许远志几乎低吼出声,服务员前来询问发生什么事,被他人畜勿近的凌厉眼神劝退。

她白嫩纤细的手指轻握茶匙,不疾不徐缓缓搅拌,丹蔻上的红色仿佛跳动的火焰,一点一点点燃许远志记忆深处的原野,最后落满薄薄灰烬。

十八岁异国街头初见,女孩被扒手偷了钱包证件,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;男孩见义勇为追了小偷两条街寻回失物,囊中羞涩的女孩非要请男孩吃大餐,两人挤在中国城一家小小的拉面店,大口吃面,把茶言欢,女孩仰起清秀面庞,笑眼盈盈:“我叫赵美琪Meggie,请多指教。”

后来女孩成了男孩的学妹,两个人住同一栋学生公寓,她喜欢跟在他身后,为他洗衣做便当;他习惯她追逐左右,帮她补课修电脑,那时都是不靠家里的穷学生,却有聊不完的话题,关于梦想,关于文学,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。

四月底的波士顿,到处都是尚未凋谢的晚樱和正在盛开的海棠,还有他们毕业就在一起的约定。

再后来,女孩家中变故回国,从此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。男孩放下刚有起色的事业,疯了般到处打听她的消息,结果上帝跟所有人开了个玩笑,男孩在一辆黑色宾利的后座见到了她,妖冶艳丽宛若一朵盛开的罂粟,那是他父亲的车,日夜盼望的重逢竟成了笑话……

“阿志……”赵美琪的声音把灵魂出窍的许远志从前尘往事中拉了回来。

“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……但还是要跟你说声‘对不起’!”

“对不起,呵呵,”许远志冷笑着,内心酸涩,“我在等你一个解释。”

“不管你相不相信,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他是你的父亲……我、我……”赵美琪急忙辩解,红了眼眶,那些深埋心底的话突然找不到出口,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。

“算了,”许远志看出她的勉强,也读懂了她的选择,“最后一个问题,三年前出事那个晚上,你有没有往别墅打过电话?”

“没有!”赵美琪回答得斩钉截铁。

“很好,”许远志喝完最后一口咖啡,“我的问题问完了,该你了。我想,你找我出来不是为了说这些废话吧?”

赵美琪柔弱的目光变得咄咄逼人:“月底的婚礼,我希望你不要出席。”

这一刻,许远志觉得自己释怀了,小梨花不是慢慢变成罂粟的,是他看错了,她本来就是罂粟。

“有生之年,不要再见。”说完最后一句,他带上墨镜,起身离开。 m..coma

缘起,我在人群中看到你;缘灭,我看到你在人群中。

**

“原来过得很快乐,只我一人未发觉,如能忘掉渴望,岁月长,衣裳薄……”

天色将晚,小饭馆里流淌出袅袅音乐。

橘色暖暖的灯光下,“倪家食光”里熟客三三两两,不似平时红红火火。

最近路对面新开了家炸鸡店,恶性竞争大打促销牌,抢走不少客人,袁玲子特意排队买来炸鸡块,尝了口吐舌,好看的眉毛皱到了一起:“哇,好咸……好好姐,这鸡肉又腥又散,不是病鸡就是激素速成鸡!口味也不怎么样啊,人怎么会那么多,奇怪,不会都是托吧?”

包小包也愤愤不平连连附和:“就是、就是,一份套餐那么便宜,肯定有问题……师傅,我不懂,对面卖垃圾食品的生意火爆,咱们坚持用好油用好料,买卖为什么这么差?”

他不懂,其实最初他师傅也不懂。

经营饭馆多年,风风雨雨,见惯了你死我活的无底线竞争,街头巷尾的沙县、黄焖鸡、旋转小火锅潮水般涌来又潮水般消退,只有“倪家食光”屹立不倒。在外祖母的耳濡目染下,倪静好渐渐领悟出一个朴素的真理:只要用心做饭保持特色,餐品真材实料健康可口,让每一个不能回家的人感受到温暖和幸福,那么暂时迷路的他们还会回来的。

“你们两个,没有根据的事情不要乱讲,不用管别人,做好自己。马上五点了,都给我精神点!包子,跟我去备菜;玲子,招呼客人。”

倪静好气场两米八,一点儿没在怕,像往常一样气定神闲指挥工作,整理好熨帖的工作服来到后厨,翻开姥姥传给自己的爱心菜谱,心里满是力量。

有些事情不是看到希望才去坚持,而是坚持下去才能看到希望。

“师傅,我看你今天脸色不太好,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啊?”厨房里择菜的包小包问道。

倪静好停下手中腌肉的动作,仰头无语问苍天:“快别提了,昨天碰见一个瘟神,想起来就头疼上火。”

郁闷一秒,想起什么:“对了,你们男生不是喜欢研究车嘛,问你啊,如果刮花了兰博基尼的车标,还蹭掉点漆,大概得赔多少钱啊?”

“什么?兰博基尼!”包小包满脸震惊,下巴上的肉肉都抖三抖,“师傅,不会是你——”

“不是我,是我家小妞……唉,小儿难养,现在说这些都不重要了,你就给估摸估摸。”

“这要看车型、材质,如果按最便宜的盖拉多算的话,指甲盖大小的刮擦也需要好几万,而且这种超跑的车标配件都要从意大利原厂定做,纯手工打造再运过来,再加上专业高级技师的维修费,少说二十万不止。”

呵,还要少了~

倪静好感到胸口灌进一阵冷风,拔凉拔凉的。

前面餐厅里,袁玲子坐在柜台边,手支下巴犯困,直到风铃突然“叮铃”作响,进来一位顾客。

“欢迎光临!”

袁玲子瞧对方是个大帅哥,立刻小鹿乱撞精神抖擞:“您好!请问先生您一个人吗?要不然坐窗边7号桌吧,我帮您拿菜单。”

“好的。谢谢。”

趁客人落座的功夫,袁玲子赶紧整理好衣服头发,挺胸抬头笑靥如花地走过去招呼:“先生,这是本店的菜单,您看看有什么想吃的。”

见男子不回应,只是翻着菜谱,她殷勤搭讪:“您应该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吧,不过看起来好面熟啊,呵呵,我推荐您点两道招牌菜吧……”

“不用,香煎鳕鱼、宫保鸡球、番茄牛腩面,再要一个‘姥姥的下饭菜’,谢谢。”

包小包出来传菜,看到心上人热脸贴冷屁股,早已打翻醋坛子,暗搓搓把抹布揉拉扯拽,抢过点菜记录,愤愤地回后厨帮师傅干活,眼不见为净。

男子有点儿莫名其妙,怎么这个彪女人店里的服务员也全都跟她一样,神经兮兮的。

他摘下墨镜环顾四周,装潢简单,但布置得很舒适,墙上挂着许多老照片,好几张跟她家客厅电视柜上摆得一样,细细端详,照片里笑容慈祥的老人应该是她的亲人长辈;咧嘴大笑的小女孩,天真烂漫,和她真的很像,却又不像……

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这里。从咖啡店出来,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很久,看看天、看看云、看看来来往往的人群。

本来整日游走于都市烟云里纸醉金迷,所有人都以贵宾相待,便当了真,却总是在日暮,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一只无主的孤魂野鬼,没有归途。

可能是饿了,舌尖味蕾不断提醒昨晚那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;大脑神经反复闪现出她朋友圈里的餐馆地址。碰巧店就在附近,所以顺便打牙祭。

不一会儿的功夫,菜上齐了,色香味俱全,男子大快朵颐仍不失优雅,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,吃完面,却开始挑三拣四,先是抱怨鸡球不够弹,回完炉嫌太硬咬不动;接着又指责鳕鱼不新鲜,最后还嚣张的让把厨师和老板请出来,就连沉迷男色的袁玲子也受不了了。

一直在后厨忙活的倪静好,对7号桌客人没完没了的无理挑刺忍无可忍,抄起菜刀就出去,小包在身后拦都拦不住。

她一肚子火,气急败坏冲到大厅,冲着刺头的背影喊:“你凭什么说我的鳕鱼不新鲜?”

男子转过身来,倪静好傻了眼,怎么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!

许远志被雷在原地,见她手举菜刀,厨师帽歪歪戴,呆样很是滑稽,忍不住把墨镜拉向鼻尖,露出“迷人”的青眼窝,眨眼逗她:“我说,你怎么这么喜欢玩重口味用具啊,昨晚拿擀面杖,今天来菜刀,明天该不会是小皮鞭吧?”

整个餐厅突然寂静三秒,吃饭的老爷爷拄着拐杖光速离开,小情侣窃窃私笑,袁玲子和包小包同时张大了嘴,思绪沉浸在“昨晚”和“小皮鞭”里不能自拔。

“乱讲!你到底要干什么?”

倪静好红着脸恼羞成怒,菜刀无情地剁在鳕鱼身上,恨不得真砍了他喂猪。

意识到玩笑开过火,许远志微微收敛道:“当然是来照顾你生意。”

倪静好冷哼一声:“如果你是来讨债的,抱歉,我暂时还拿不出那么多钱;如果你真是来吃饭的,我打开门做生意,自然欢迎,虽然顾客是上帝,但我们也是有尊严的,我不接受客人莫名其妙的羞辱,我问你,我的鳕鱼哪里不新鲜了?如果没有解释,只能请你出去!”

包小包跃跃欲试地要赶人,许远志微笑着直视倪静好,不疾不徐地开口:“香煎鳕鱼和宫保鸡球不是你做的吧?”说完别有用意地扫了一眼流冷汗的包小包。

倪静好当然知道他在暗示什么,她拿过那碟还插着刀惨不忍睹的鳕鱼,闻了闻;接着尝了口鸡球,皱眉吐出,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包子,终于体会到什么叫猪队友。

“师傅,我……”

倪静好打断徒弟,极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向许远志道歉:“对不起,是我的失误,请你稍等两分钟,我马上重做。”

“不用了,‘下饭菜’很下饭,番茄牛腩面依旧水准之上。”

许远志仰头摸摸下巴:“这样吧,以后我就在这儿记账吃饭,抵你欠我的修车赔偿款,反正你也没钱还。”

见对方犹豫,抛出最后一根稻草,“或者限你月底拿出18万,要不然,法院见喽。”

倪静好总觉得哪里不对劲,有种杨白劳卖身的错觉,踌躇间,许远志凑过来:“不说话就是同意了。我真是来照顾你生意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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