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吞拿鱼三明治

中宏路是S市著名商业街,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气势恢宏,然而一切都淹没在漫天张牙舞爪的雾霾里,显得影影绰绰如入鬼蜮,白昼更是昏暗惨淡仿佛末日,让人没来由一阵烦闷。

这也是许远志讨厌冬天的原因。

此刻他和杜子腾坐在Costa落地窗边吃早餐。

或许是过了上班时间,咖啡店里客人并不多。俩人桌上摆着吞拿鱼三明治、德式香肠、苹果派、培根芝士酥卷、牛肉藜麦沙拉,还有两杯摩卡。

“点这么多能吃完吗?”杜子腾一大早接到大伯电话,让他带表哥去公司,也就是许远志。

算起来,俩家祖上沾亲带故,加上生意往来,走动频繁。许远志跟杜子腾打小就是铁磁,在校园里兴风作浪、团伙恶作剧,每次被许父抓住都是一顿胖揍,当然只打他儿子。

有回小志剪了同班女生的头发,差点被亲生父亲打断腿,那时小小年纪的杜子腾就留下了心理阴影,看见许父直犯怵,光听声音也紧张,凡是大伯吩咐,必须打起十二万的精神。

那个被剪头发的女生就是孟华。

“哥,老爷子那边等着你呢,咱能不能快点!”

杜子腾胡乱往嘴里塞了口三明治,噎得脸红脖子粗,差点当场去世,成功吸引店内所有人注意,服务生端来白水。

“hold着点儿!真想装作不认识你。”许远志喝了口咖啡,神魂俱醒,“他等不到人自然就不等了,何况……我又没说不去。”

他望着窗前川流不息的车辆行人和路对面的许氏大楼,继续慢条斯理地切着香肠,刀叉仿佛在碟中舞蹈,优雅得像个王子。

“咳、咳,皇帝不急急死太监,说话算数啊,只要你去,我也算交差了。”放下心的杜子腾捧着辘辘饥肠开吃,“你说我怎么这么怕大伯啊,他老人家一句话比我自个亲爹还好使,邪了门了,你摸我胸……”天才一秒钟就记住:(

“有病啊!你一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发什么骚!”

“不是,现在想起来早上那通电话,小心脏还扑通扑通直跳。”

许远志对着沙雕队友,一脸生无可恋:“大早上的,正吃饭呢,能不能别恶心我。”

“行啊,咱说点别的,陪你聊两块钱的情感热线,”杜子腾神秘兮兮往好友身边靠靠,“嘿嘿,早上怎么个情况?你和那个女邻居什么关系?”

“说来话长,简言之,就是债主和债务人的关系。”

杜子腾咂着嘴,不怀好意地坏笑,神似二哈:“啧啧啧,情债!谁欠的谁?昨晚折腾得够凶啊,眼窝嘴角都青了……”

好不容易忘掉早上的粉红色糗事,沙雕队友却哪壶不开提哪壶。

许远志一世英名,肯定不能承认自己被打,颀长手指把鼻梁上的墨镜推了推:“当然是她欠我……”

话刚出口就落入对方圈套。

“哈哈,万年寡王从良啦,此处应该有掌声!”

“什么乱七八糟的,我是说——她就是划我车那个小女孩她妈。”

莫西干青年抬头望着天花板,绕了好几个弯终于反应过来:“缘分呐,赔了车标赚了女票,还白捡个孩子喜当爹,好买卖!”端起咖啡一饮而尽,“我干了!唉,就是孟华,现在一定躲哪儿哭呢,可惜啊,一腔痴情向东流……”

“兴致不错嘛,会吟诗了,”许远志尽管笑着,却剑眉倒竖,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生气了,而且很严重,“特意叮嘱你别告诉她公寓地址,哼,你倒好,连密码也交待得一清二楚。”

杜子腾心虚解释:“你那密码压根不用交待,谁猜不出来啊……不是,之前你没回来,她老过去帮忙打扫,要不然你那儿早成盘丝洞了,呵呵……不过我发誓啊,真不知道她把密码改成你俩的生日了。”

“神经病!”

“你说她还是我?阿志,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,孟华追了你这么多年,人美心善,家世又好,难道你没一点感觉吗?”

“没有,”许远志面无表情放下刀叉,反问道,“人美心善?她脸上有哪一处是原装的?还记得四年级时我为什么剪她头发吗?”

“当然记得啊,她不小心用圆规尖划破了你同桌的脸。”

“不是不小心,是故意。所以醒醒吧,老骚年!”许远志喝完最后一口摩卡,拿纸巾擦过嘴,桌上吃完的空杯盘摆放整齐,“我吃好了,走吧……”

许氏集团总部大厦是S市一道著名的风景线,高369米,由81层组成,外形似富贵竹而引人注目,位于中宏路商业街东南角,背靠锦月湖和竹苑,是核心区域众多企业中最耀眼的一颗明珠。

大厦的设计出自建筑大师沈玉堂之手,曾在千禧年荣获世界级办公建筑类别大奖。

同一年,沈玉堂的女儿沈雨竹被广大民众票选为S市最幸福的女人,不仅坐拥财富美貌名誉地位,还有英俊多金的丈夫和聪慧优秀的儿子,然而盈满则亏,令人艳羡的完美人生实际上千疮百孔,谁能料到这个被幸运之神眷顾的女人在十七年后死于一场车祸,享年四十五岁。

许远志撇了眼大厦门口的logo(XS),冷哼一声,目不斜视走了进去,杜子腾借口肚子疼溜之大吉。

传说中的天之骄子现身,绅士有毒,引得大厅工作人员频频侧目惊呼连连,男职员一个个羡慕嫉妒恨,化身柠檬精;女职员几乎全都拿出小镜子补粉涂口红。

许远志客气地询问了会议室位置,便长驱直入,前台小姐姐受宠若惊不能自已。

他猛地推开门,里面正襟危坐开晨会的众人不免心惊,尤其是上座两人。

“抱歉,我来晚了,你们继续。”许远志年纪不大却气势十足,镇定自若地选一空位落座,朝相邻的白头翁打招呼,“刘叔,好久不见,您看起来风采依旧不减当年,哈哈哈。”

年纪一大把的刘副懂面露尴尬,闪电回顾自己快六十年的人生,似乎与这个自来熟青年并不相识,他热络地一口一个“刘叔”,让人严重怀疑自己得了阿兹海默症,不过他长得真的很像一个人,而且风闻许公子近日回国,心下已猜到□□分,赔笑道:“哪里,许少说笑了,比不得你们年轻人意气风发,前途不可限量。”

底下人接头接耳、挤眉弄眼、窃窃私语:

“好像是董事长儿子,模样真俊呐!长得还是更像沈老……”

“听说也是学建筑的,拿过好几个大奖,一表人才啊!”

“他不是一直待在国外吗,怎么突然回来了,难道要变天?”

…………

“啪”的一声,许崇达把手中文件朝桌上一甩,会议室内顿时乌云压境,沉着的脸带着若有似无的笑,威严不容挑战:“介绍一下,犬子许远志。今日召集各位与会,主要是通知一件事,经董事会决议,本集团总经理一职将由许远志担任,即刻生效。”

各部门主管纷纷起身表示祝贺,包括董事长身旁的财务总监赵美琪。

许远志视而不见,桀骜不驯:“你有经过我同意吗?”

大庭广众之下,儿子质问老子,许崇达倍感颜面扫地,强忍攻心怒火,看了他一眼并未回答,草草收尾道:“‘凌云’计划这个案子交由许总负责,老刘你从旁协助,有什么问题,直接向我汇报。好,散会。”

在座吃瓜群众看父子俩剑拔弩张,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,一听“散会”,立马如释重负逃离现场,留下“一家三口”斗地主。

许远志胸中窝火,他不满自己的一生被设计被安排,从小买什么玩具、穿什么衣服、学什么特长,到长大了选哪个专业、交哪些朋友,他从来没有选择,只有服从。

“我不做总经理,也不管什么‘凌云计划’,等这里的工程结束,我就回新加坡。”

许崇达背着手,也背着儿子,俯瞰窗外:“小志,我老了……这么大的集团迟早要交到你手里,把国外的两家公司关了,回来吧,我们都需要你。”

“是啊,您年轻时需要垫脚石,中年时需要强心针,老了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。可你有问过我,需要什么吗?”

“人活着,不能太自私。”

“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是自私,要求别人按自己的意愿生活才是。”

许崇达咳了起来,赵美琪见机殷勤挽上他的手臂,温言软语地抚慰,同时不忘小心翼翼劝说:“医生说他身体大不如前,不能受刺激。”

“呵,这是谁啊?”许远志忍不住毒舌,“士别三日,你还真是让人大跌眼镜,小秘书摇身一变成了财务总监,爬得够快够高。哼,招惹小的,又勾引老的……”

“住嘴!”话未说完,怒不可遏的许崇达已经一巴掌扇了过去,转身安抚小娇妻,“你先出去。”

眼眶含泪的赵美琪委屈得像只小花猫,掩面而出,偌大的会议室空空荡荡,只剩仇敌般的父与子。

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两人的关系恶劣到无法正常交流,见面只有争吵,几乎每次儿子都有本事惹得父亲动手,而父亲每次发完脾气也会愧疚难安,这次也不例外。

静默对坐,许崇达发现儿子墨镜下青色的眼窝和脸上清晰的指印,不是不心疼,可强硬了一辈子早已不懂得婉转和柔软,关心的话语,一出口就变得硬邦邦噎死人:“你又去哪儿鬼混了?被人揍成这样。整天不务正业,仗着得过几次奖、有点儿小成绩就目中无人、胡作非为。”

许远志懒得再去辩解,从小到大,这个人有认真听过自己讲一句话吗?所有的心血与努力在他眼里竟是不务正业胡作非为。

“你不也仗着有钱,老牛吃嫩草。你以为她真的爱你?别逗了。”

“放肆!有你这样跟自己老子说话的吗!”

“为什么?为什么偏偏是她?赵美琪这个女人心术不正……”

“我都知道。”

许崇达猝不及防打断,望着儿子满是诧异的脸,他低下头,语气沧桑而悲凉:“孩子,我老了,只是想找个伴儿。美琪的生命力让我觉得年轻、快乐。”顿了顿,“月底在王朝酒店宴客,都是自己人,希望你能来。”

许远志感觉再呆一秒非疯掉不可,起身欲走,许父回过头叫住他:“什么时候回家?”

“你离婚的时候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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