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9章 平夷

楼听经常是没睡意的,像千请万请也等不来的客,睁着眼到天亮都不会到访。

失眠总和忧愁挂钩,这种情绪不强烈,至少排在大部分事后面,但是他不抽烟不喝酒,怎么消解呢?只能借着微弱的月注视陈余。

喉结好像长了点,变成男人了。楼听这么想着就笑了,轻轻柔柔地,没了平日的凌厉。手掌又开始描绘他的肋骨,骨架也阔了一寸,皮肉还是软绵绵的,养尊处优地当个药罐子。

东边儿天亮得早,夏季五点多太阳就全出来了,楼听轻快地爬起来去做早饭,睡不着觉的每个静夜都在一个钟头、一个钟头地倒数天亮。

楼听还有点享受这种闲混掉的日子,稀松平常的温馨,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,他和陈余都是亲兄弟。同他十来岁那时候幻想的差不离,世俗意义上的幸福家庭。

他初中是在平夷市上了两年,还记得那学校名字,“海森国际中学”,楼听念书有出息的事在半城远近闻名,不负众望地拿了一堆青少年奥赛奖,校长求贤若渴,端着奖金上门。

楼秋生不懂究竟是什么含金量,只知道他儿子一分钱没花上了个市里的好学校,拿着那张裱花的录取通知大摇大摆地招摇,在每一张赌桌上铺平,用被香烟熏黄的手指头圈给周围的赌徒看,笑得恣意。

楼听的名字是印上去的,应该是行草,笔锋像刀尖,在一群烟鬼的视线里云烟雾绕。

“看,楼听!我儿子,脑子灵光,考上平夷的学校了!一分钱没花,校长点名要他!”

“这名字会起吧?起得好,主要就是听话!生的孩子听话就能有出息,我儿子就是听话,好学校随便上!”

楼听上初中那会儿没钱,全家就指望他妈李佳荷一个人抄水表那点微薄的薪水,去了市里、去了国际中学更显得拮据了。

他的学费免了,可生活成本一点不少,就算不对标那群富二代,只吃食堂也捉襟见肘,那个年代六块钱一个的鸡腿在他脑海里还记忆犹新。

他次次考第一,校长又给他批了一笔奖学金,日子才松口气。

在年末时,又问他要不要去加拿大镀金,楼听想起来这句话就幻痛,关节像被钢针刺穿,钉在冰天雪地里。

那天是当年第一场雪,西北和沿海城市不一样,狂风呼啸,冰碴能钻进毛孔裹着人骨髓冻得铛铛响。

他起先估计自己是受凉感冒,头疼脑热,请了半天假,夹着保温杯去热水房打水,水气蒸得他眼热,嘴被冻麻了,觉不到温度似的,灌了杯沸点很低的开水。

医务室给的那一片半绿色药丸还在手心里攥着,楼听懒得续水了,往嗓子眼送了两次没送进去,药丸在滚烫的口腔里化开,就用后牙咯嘣咯嘣咬碎了咽下去,苦得要命,楼听一边摇摇晃晃地回宿舍,一边舔牙,搜刮碎成粉黏在牙槽上的药。

躺在冰凉的被褥里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,他被自己的心跳声震醒,耳膜几乎要炸碎,艰难地喘息,体内有一头困兽横冲直撞,窗外是绝对的黑,漫天暴雪,月亮被西北的脊梁——祁连山压在脚底,那点文人笔下浓情蜜意的霜月不懈一击。

宿舍还是没人,楼听几乎是颠倒着神智爬起来,扶墙走出宿舍楼,走向惨白的雪,与天斗,与地斗,像一只即将掠走、低飞的鸟,在被大雪覆盖的漫无边际的贵族学校逆风走向另一座楼,倒在了医务室门口。

楼听花了半个学期的生活费在医院,几个护士围着他,比他还焦急,说这是心肌炎,真是福大命大,晚来一会儿就要发展成不可逆的心衰了。

他只关心异地医保报销比例,飞速估算余钱,应该足够捱过剩下的小半个月。

楼听住了不到一周就急着出院,回去跟校长商定出国的事,校长惜才如此,又拨了一笔款再度浇灭了燃眉之急。

楼听一想到陈余心就特别软,同样是国际中学,同样是十四岁,他在严寒的西北顶风冒雪,陈余在恒温的公寓里吃昂贵的水果,因为丢了三千块哭个不停,特别可爱。

有哥就有人疼,乖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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